68.鸢庄
秋风里好像多了几分肃杀的气息, 老朱头握着木勺的手有些发抖。
嘴角抽搐了两下,老朱头终于回过身, 满面已换上柔软的笑意:“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苏老将军, 您这会儿是来吃东西?真是不凑巧的很。”
巷子中间, 是苏柄临巍然而立,他身着便服, 头上戴着青黑色的幞头帽子,手中握着一条马鞭,双眼正如盯着猎物般看准老朱头。
苏柄临不答,老朱头又笑道:“可是您方才在说什么来着?我一时没听清,唉,这人老了耳朵也不中用了, 听什么都稀里糊涂的。”
马鞭在手掌心轻轻敲了一下,苏柄临走上前来:“不错,人老了, 耳聋眼瞎, 我亦如此, 就连治下有这等了不得的人物都不知道。”
老朱头垂了眼皮,仍是含笑:“您到底是在说什么?我如何听不懂,多半是高人高语, 小人不过卑微俗辈, 不明白也是有的。不过我着急收摊子, 老将军若是想吃汤面, 不如且明儿……”
不等老朱头说完,苏柄临道:“后宫可无三千佳丽,却不可一日无朱妙手。”
老朱头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了,微微僵硬,像是在寒风凛冽中将要凝水成冰。
苏柄临看向他,望着那很不起眼的一张脸:“昔日太宗在时,我有幸奉召入宫,这是太宗当着我们一干大臣的面儿说的。”
老朱头垂着手,深深低头。
苏柄临打量这食摊上简陋的家伙什,复道:“当初我还心生鄙夷,心想不过是个会做菜懂逢迎的宦人而已。谁知,那一场酒宴,却让我永远地记住了这个人。有同感的绝非我一人而已。”
老朱头想笑,却再也笑不出来,两只手压在一起,不安而惶然地抓紧了些,却又松开。
苏柄临却若有所思地笑笑,点头道:“老子曾说‘治大国,若烹小鲜’,然而在我看来,朱御厨的手法,却是烹小鲜有治大国的风范。这大概就是业之臻者,不管是何等身份之人,不管他是不是一个卑贱的宦奴,能有那种出神入化的烹饪手段,他便是其中王者,就如同太宗是帝皇之中的王者,而我自诩领兵带将,所向披靡……业之臻者,都足以令人肃然起敬。”
老朱头局促的脸色渐渐地缓和,听到最后,整个人已经放松下来,肩头一垂,肩胛略宽。
他却仍是不看苏柄临,只是用那种沙哑的声音低笑道:“老将军跟我说这些做什么呢?”
苏柄临道:“我生平只有在皇宫内才吃过那种令人铭之不忘的味道,十几年再未有机缘,听说太宗龙驭归天后,朱妙手仍旧侍奉当今圣上,却在十三年前离奇失踪,众人都说他因哀悼太宗过甚,又因年纪颇大,必然是哀伤而亡了。谁又能想到,时隔多年,我竟在您的摊子上又重新吃到了那种味道。”
老朱头笑道:“哟,那这可真是我的荣幸了,谁能想到我做的这些不上台面的清粥杂菜,居然能赶得上当年的宫内御厨呢?只怕是老将军哄我开心的。”
苏柄临道:“是,你是该开心,等你回到长安后,重新掌管御厨,只怕会更开心。”
老朱头笑容一敛,正色道:“我一个平头百姓,什么都不懂,去长安做什么?何况我在桐县呆的好好的,又是这把年纪了,若还硬要背井离乡的,只怕要倒在路上喽。”
苏柄临道:“你仍不承认你就是朱妙手?”
老朱头茫然道:“我第一次听说这么个人,既然您说他姓朱,又说我做的饭菜有几分他的意思,那兴许……我们之间也有些亲戚相关?”
苏柄临望着他狡黠的神情,道:“你虽然不认,但圣上是个念旧情的人,只要你回到长安,真伪立刻便知。”
老朱头摇头笑道:“苏将军,您可务必饶了我,我这把骨头着实经不起颠簸了。”
苏柄临道:“是经不起颠簸?还是长安有让你惧怕的事……或者人?所以你才离开宫中,远遁于这偏僻边陲地方?”
老朱头道:“我当真不知道苏将军在说什么,我该回家去了。”复着手收拾东西。
苏柄临忽然语气一变:“那孩子如今并不在桐县,你这样早回去做什么?”
老朱头正转过身,苏柄临喟叹道:“十三年了,整整十三年。当年你从宫中失踪的时候,正是宫内外沸沸扬扬传说皇后杀死武昭仪孩子的时候,唉,如果那可怜的孩子还活着,如今也该十三岁了。”
老朱头脚下一个踉跄,仿佛整个天地的声响都从耳畔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混乱无章的嗡嗡然,他勉强踏前一步,想去取那锅灶,早点离开这是非之地。
苏柄临看着他脚步蹒跚,身影摇晃,沉声又道:“说起来,跟你相依为命的那孩子……叫阿弦的,那若非是个男孩儿,我一定会以为他就是当初死的不明不白的小公主……”
老朱头背对着他,双手握着那面锅,手却抖若风中秋叶,听到最后一句,忍无可忍:“住口!”
手中的锅子坠下,“铛”地一声,兀自在灶上打转。
苏柄临缓步走到跟前,将那转动的锅子压住:“怎么,终于戳到你的痛脚了?”
两个同是年纪古稀的老者,身份天差地远,各怀不可告人的隐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