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歌(〇九)
性撕破脸,事情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如此一想,便出言讽刺,“又不是我叫姐夫背我,是爹叫的,四姐姐有脾气,对爹发去。我看你也不单是为姐夫,只怕心里一直就嫉恨着我,如今不过是故意来挑我的错子。”
正说中了袖蕊胸怀,越是戳心的话,越叫她发怒,不过面上不显,仍作一副云淡风轻的态度,“我嫉恨你?我嫉恨你什么,你说说看。”
丽华歪着半边脸,迎着窗外的太阳,脸上的皮肤白嫩得像新煮的牛乳上浮的那层奶皮,吹弹可破,似乎还散着一丝引人垂涎的腥香。
她不必说话,单这么一个动人的姿态,就足够点明了袖蕊长年的心病。
有时候想来可笑,两个人不知到底是谁错投了胎,一个生下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偏没有一副好面容;一个不得不看人眼色,小心谨慎,却是天生丽质。袖蕊只恨不得天下的好事都给她自己占尽,可做人哪能全是好运气?她心下一恨,就着炕桌上的一碗茶泼到丽华脸上去。
丽华崴了脚不便,跳不起来,幸而那茶水不烫。也够气得她脑仁绷得紧紧的,咬着牙死盯着袖蕊,不一时眼泪便糊了满脸。
袖蕊见她哭,心下舒坦了些,歪着眼笑道:“空有副相貌算什么?你的前程还不是握在我手里。我想要你快活就使你快活,我要你不得好过,你就终身只能守着个相貌丑陋的驼包过日子。”
说到那驼包,丽华想起他也觉得可怕。她只把他想成他二哥的样子,再想想她二嫂过的那半死不活的光景,真是可怖。
她唇上原来因激怒袖蕊得逞的笑抖动了两下,眼睛眨呀眨地,不得不服软,一下从榻上跌到地上,往前爬去,抱住袖蕊的腿只管央求,“姐姐,你去和太太说,别将我定给那李家!我知道错了,我从此都听你的,再不敢和你顶一句嘴!”
“呵,你的脸变得倒比那唱戏的还快。“袖蕊顺势踢了她一脚,踢小猫小狗似的,笑盈盈转过背去,回头朝地上瞥她一眼,“可你忘了,不管你情不情愿,都得听我的,这家里是我和太太做主,本来就用不着你在这里和我赌咒发誓。你不是常常自诩比我长得好噻,我倒要看看,长得好的女人到底有些什么切实的好处。”
言讫慢条条誓出门去,在廊庑底下看见初十,便皱起眉头,“哪里来的这挑粪的丫头,臭得这样一一”初十忙退到一边,只等她走没了影,才敢进屋。一看丽华在里间地上坐着哭,像掉了许多瓣子的一朵莲花,剩下个零落的灿烂的蕊。屋里连个人影也没有,都像是避灾避祸去了。她便赶过去将丽华搀起来坐在榻上。丽华只管呆呆地哭,哭着哭着,对着那太阳又笑起来,一颗豆大的泪珠就挂在她弯着的嘴角上,她伸出舌.尖扫进嘴里,呢喃自语,“好咸。”
她的人生就好比这单调的咸腥味,说苦比那些穷人家的姑娘又要好过许多,说甜也实在谈不上,她是一味盐,随便搁在哪道珍馐佳肴里都是锦上添花,可偏偏人家只想拿她撒在坛子里腌咸菜。
可是不甘心,她才不要像西屏!
她胡乱抹了眼泪,转过脸,看见面前小小瘦瘦的一个丫头,才刚是她搀扶她起来的,真是难得,连服侍她的人都不敢触袖蕊的霉头,这么个不认得的丫头倒胆大。她嘲讽似的笑了笑,“你是哪里冒出来的?”初十将那只珥珰捧给她,“赶车的小斯才刚在马厩里卸车时找到的,叫我拿来还给姑娘。”
丽华怕她手上不干净,不肯去接,难得大方一回,将自己耳朵上的另一只也摘下来放在她手心里,“就给了你吧。你多大了?”
“十五了。”
“十五?"丽华不禁打量她,简直天生的一棵菜芽,注定要夭折那种。可见她自己的命跟这些人比起来,还算是好的,她心里感到些凄凉的安慰,和气起来,“从前没见过你,马厩里怎么会要个女孩子当差?”
初十嗫喏道:“我爹在马厩里养马。”
“噢一一”
本来要打发她走,可巧见缎儿锦儿两个回来了,回来得倒巧,多半是在院外头看着袖蕊出去了才敢进来的。她们装得若无其事,看见丽华面上泪痕狼藉也不问,免得问出来,大家都难堪。
丽华冷眼瞧着她们在那里端茶倒水一通乱忙,心下一恨,有意要报复她们,就故意要抬举初十给她们看,“那你在马厩里做什么?”
“我一一”初十头低得抬不起来,“拾马粪。”不是身份低,还不能借她贬低锦儿缎儿她们呢。丽华越是做得平易近人,一点不嫌弃的样子,“真是委屈你了,我看你倒伶俐,改明日我去求太太,把你要到我房里来伺候,你愿不愿意?”
那初十乍惊乍喜,两眼放光地连连点头。
丽华望着她笑,一转眼吩咐缎儿,“去把我不穿的那条银红的裙子找出来,赏给这丫头。”
那条裙子缎儿和锦儿都争着想要,她偏不给她们,给了初十。初十受宠若惊,眼下赶上她姐姐出阁,家里正缺首饰衣裳,今口得了丽华的珥珰和裙子,犹是雪中送炭,又想着将来要到这房里来伺候,丽华就算是她的主子了,感动得跪在地上连磕了几个头。
此后不论人家说丽华如何如何悭吝,她都不往耳朵里去,自以为是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