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
我以前很羡慕我的朋友。 他有一个圆满的家庭,严厉不失亲切的父亲,聪慧又坚韧的母亲。“家暴”这种事情,在他的世界中像枪战一般遥远,不可思议。 在亲眼看到我手臂上的伤口时刻,他脸上的不可思议,是我羡慕他的根源。 后来—— 我不羡慕他了。 只是偶尔想,如果注定要失去,那不如从一开始就不曾拥有。 但凡是能握在手中的东西,那就别再松开。 世界上家庭幸福和睦的,也不止朋友一家,比如,小麦穗一家。 不论家境,有些人的确天生就在爱里长大。 我与小麦穗的重逢,还是初三时的暑假。 母亲提了离婚,带着我偷偷躲到外公家中。歇斯底里的父亲知道后,疯狂地追去外公家,年迈的外公和外婆无法阻止他的暴行,推搡中,我不慎跌倒,膝盖跌得血肉模糊。 来帮我包扎伤口的,就是小麦穗的妈妈。 那是镇上的卫生医院,相对于镇上其他的诊所来说,这的确已经是最正规、也是最好的一个医院。伤口没有大碍,没伤到骨头,就是瞧着吓人,要消毒清理,再用纱布包扎。不需要缝针,也不需要打破伤风针,已经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小麦穗已经不记得我了。 我对她还有些印象。 她个子长得很快,长到裤子似乎都不够用,露出脚踝和一双运动鞋,头发挽成个蓬蓬松松的丸子,坐在妈妈的桌子前面,正低头写一张试卷。 乡镇医院的约束不如城市那般多,更何况盛夏又是病人最少的时刻。医院里来看病的人也不多,小麦穗的妈妈——郑歌春女士一边用沾了双氧水的棉球擦拭我的膝盖,一边回答着女儿的问题。 “写完这张卷子就给你钱,”郑歌春用一种妥协的口吻说,“今天想吃什么口味?” 我想,在我来之前,小麦穗一定在缠着妈妈买东西吃。 “芒果!”小麦穗大声说,“我最喜欢吃芒果味的了!啊——妈妈——” 郑歌春问:“什么?” “能不能再给买一个小小的糯米糍呀?”小麦穗伸手比划,两根手指小小地捏一捏,“这么大,就这么大,好不好呀妈妈?只要五毛钱一个,就五毛钱。” “不行,”郑歌春熟练地拆开装双氧水的瓶子,说,“两块钱的炒酸奶,两块钱的糯米糍,你自己选——我只给你两块。” 小麦穗放下笔,两条胳膊都瘫在桌子上,拖着长音:“好妈妈~” 郑歌春不看她,她用一把银光闪闪的镊子夹着棉球,浸透了双氧水,捏住,往我不停流血、烂了一层皮的膝盖上贴。 我能听到小麦穗讨好她妈妈、撒娇的声音,也能感觉到透明、刺鼻的双氧水冰冷地腐蚀着我溃烂的皮肉,疼痛和她话语的柔软一块儿顺着血液在我逆流。看着眼前温馨相处的母女,我竟有了给小麦穗同时买炒酸奶和糯米糍的冲动。 我自然不会做这样过界的事。 我只是一个被父亲殴打后的普通学生。 我不会忽视郑歌春那种和职业相关的怜悯,在丢掉混合着血和双氧水的棉球时,我听到她一声叹息。 下一刻,她又用严格父母的口吻训诫自己的孩子:“李穗苗,快写作业,别乱看。” 我抬头,正好与小麦穗那探究的视线对上。她不躲不避,大大方方地看我烂掉的膝盖,微微歪着脑袋,像她母亲一样,叹了口气。 她在同情我。 我能感觉到。 就像现在的我也在同情她。 同情她被我这种人盯上。 小麦穗,父亲是一名刚转正不久的警察,在此之前做了二十多年的辅警,曾经因制止一场校园暴力而被小混混砸破脑袋; 母亲是镇卫生院的一名医生,脾气耿直强硬,因此得罪人,错失过调任到县医院的大好机会。 她们一家都是好人,好人应该有好报。 所以在小麦穗的父亲例行传讯我和妈妈的时刻,我说的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包括父亲旷日持久的酗酒、家暴,人缘差劲儿,做过许多许多的错事,结下了不少梁子,仇家更是不少。 对。 我和妈妈也都恨他。 我们都恨不得他去死。 我的确反抗过。 上个月,他打我妈妈,我去拉他,和他打起来。打架时,他用水果刀割伤我的腿,我也捅了他,有医院的就诊记录——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