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
姜弥下马车的时候,弟弟姜暮已经来接了。
十八岁的少年人那张总是面无表情的脸头一次看出了杀气腾腾,伸手准备扶姐姐的时候,视线往后冷冷瞥去。
“贺润暄呢?他终于半路马车出事了么?”
姜弥:……
姜弥轻啧一声,仗着还没完全下来不用踮脚,屈指给了他额角一下。
“怎么说话的。”
姜暮:“……你越护着我越恼他。”
姜弥:“哦那你挠他去,记得他明日就上门来。”
借着双生弟弟的力下了马车,姜弥撑起伞,轻轻巧巧往大门走,全然不顾姜暮表情崩裂。
“他来作甚?”
“你说呢?”
看起来更生气了。
之前那位肃雍王是姜弥和姜暮的父亲,在三年前战死沙场,而他们的母亲肃雍王妃,早在二人小时候便已经病逝。
姜家祖上就有不许纳妾的规矩,因而这几代几乎代代单传,到了姜弥和姜暮这一代,两个小的竟然真就没有什么远房亲戚可言了。①
姐弟俩相依为命,听起来很温情,是不是?
但姜弥早些年可不是这般温疏寡淡的好脾性。
从小到大,肃雍王府都是她打理,偷奸耍滑没一个能在她眼皮下撑过三日。
后来再大些,姜暮一身反骨刺头的年纪比隔壁家刚念书的小孩都乖,全靠姜弥镇压——这厮犯轴的时候海了去,手边有什么抄什么,揍服帖为止。
即使姜弥多年放权也是如此。
肃雍王府关闭大门那一瞬,姜暮已经跟到了姜弥身侧。
“他欺负你了?逼迫你了?”
“不对……谁算计或者怎的你们了么?”
没有一个弟弟妹妹能轻而易举接受姐姐即将有姐夫,这关系到姐姐最忠诚的那一个位置即将被取代,具体表现为从姜暮懂事知道他姐有婚约开始,他看贺缺就哪哪儿不顺眼。
姜暮正是少年人抽条拔节的年岁,即使已经高了姜弥大半个头,但仍然清瘦单薄。
到底是双生子,他垂眼的时候和姜弥有八分相似。
一样的薄唇秀目、眉心红痣。
一样的隐忍克制、薄淡温粹。
也一样的不择手段,极端护短。
姜弥去世的消息传出后,小肃雍王跑死了四匹马,从青州赶到蛟龙关,只为了在合棺前再看她一眼。
即使他一滴眼泪未落。
肃雍王府和贺缺反目就是这时候传出,因为姜暮那日重重揍了贺缺一拳,自此死生再无往来。但姜暮也被许多人诟病,说姜弥这弟弟也是凉薄得紧。
然后这位“凉薄得紧”的小肃雍王,在薄奚尤造反后就销声匿迹。
再次出现,他变成了薄奚尤千方百计寻来的、和她相似的歌姬舞女里面一员。
姜暮隐没性别、熏哑嗓子,改头换面,混入了那群姑娘中间。
而他本人是最像的那一个。
他用了不少时间,将薄奚尤的视线转移到自己身上,顺便护住了其中几个姑娘被那些军官侮辱,但他不可能长久隐瞒。
姜暮也没打算长久隐瞒。
下一次乌鞑军中庆功宴,首领遇刺。
姜暮捅了薄奚尤两刀,第三刀没来得及,因为他腹部已经被薄奚尤反手捅穿,人也被蜂拥而至的护卫按在了地上。
“可是她还没十九岁。”
他的脸上淌着不知道谁的血,手脚都被人拧断,却只会重复这一句话。
“……可是她当日还没有十九岁。”
可姜暮也不过十九岁。
是开鉴门扶梁阁最出众的学生,是最年轻的两元及第,是姜弥最后一个血脉至亲,是她一母同胞的双生弟弟。
是她生前最放心不下、却觉得他能好好活下去的人。
他被割了头颅挂在城头,受日晒、风吹、雨淋、鸟啄整整一个月。
而姜弥连他的死讯,都是经由路过逃难的百姓口中得知。
那时候已经过了一年。
白骨腐烂,荒草都连成了天。
深恩负尽,死生师友。②
而现在,十八岁的姜暮还站在她的面前。
年轻、诚挚、纯然,最大的忧愁是开鉴门一年一次的考核又要开始,最大的怒火是看不顺眼的兄长终于不如他愿地即将变成姐夫。
而少年眼眸纯澈,望着她的眼里面只看得见真情实感的担忧。
“贺缺现在看起来也不太像多体贴的人,若是婚后……”
“姐姐到底是怎么想要突然和他成婚?”
“什么都没有,不过是今日赶上,恰好决定找陛下讨个恩典而已。”
姜弥只是笑。
如酥雪融冰,春水濯枝。
“两月前咱们出了孝期,我又已经到了十八岁,纵然大燕习惯女儿晚嫁几年,我身上还有老虞国公定下的婚约——阿暮,我若是没有和这满皇城叫板作对到底的精力,便不可能一直拖着不成婚。”
她垂下眼。
像在给弟弟一个最为妥帖的说法。
“贺缺是个好人,还是个不会限制我手脚的好人,这是最合适的选择。”
“阿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