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4章 第334章
南安王是个奇人,不仅是身为凡人的周道隐,身为方外之士的游云散仙也这么想。
她的目光总是放得那么高,那么远,可她却将自己的位置放得那么低,那么微,就像空气中浮动的尘埃,或是大海里的一滴水。
南安王的确是矜傲之人,但她的傲气来源于己身,而不是身份、地位、权势等外来的因素加成。
然而,南安王的抱负,周道隐根本无法理解。他虽然是游云散仙的化身,但身为庄周梦中的“蝴蝶”,他与游云散仙是完全不同的人。
周道隐喜爱书画,也只会书画。他虽然聪明,但除了感兴趣的事物以外,他对不感兴趣的帝王之术的修学进程极慢。
比起完全是被修仙耽误了的治国之才南安王来说,周道隐在诸家大儒眼中就是不开窍的朽木、茅坑里的臭石头。
大概是天道给予的补偿吧,周道隐虽无帝王之资,但他在丹青之道上的造诣却早已出神入化,哪怕不喜这个无能的皇帝,众人也无法否决他的才华。
要知道,哪怕周道隐成了周卫的亡国之君,后世之人提起他时放在嘴上的也不是他亡国的罪孽,而是他“画仙”的美名,进而感叹一句“憾而身为帝皇家”。
但是,哪怕周道隐“功在千秋”,眼下他依旧是世人眼中的昏君、书生皇帝。
周卫王朝腐朽积攒下来的民怨与怒气最后都堆积在周道隐这个名义上的皇帝身上,哪怕是南安王的辅佐,也依旧无法改变世人对他的偏见与看法。
“他们也没错啊。”周道隐苦笑,“无法治理国家的天子算什么天子呢?天子无能……这是原罪啊。”
文人总有些伤春悲秋、自苦自怜的毛病,然而偌大的王朝,恐怕只有南安王一人会安静地听他倾诉。
南安王不会指责他,但也不会安慰他“这不是你的错”,当然,她未必能理解周道隐心中的苦闷,但周道隐说一件自己的往事,她就会回赠他一个故事。
每当这时候,周道隐总会想,南安王无愧徒水之名。她的心就像澄澈如镜的溪水,你给予什么,她便倒映什么。
他们不是知音,却是聆听了彼此半生的过客。
周道隐的一生没有多少波澜壮阔,他的前二十年过得清贫而又快乐,每天醉心书画,游走山水,那就是他心中的快活。
但后来,他被迫成为皇帝,这高高在上的龙椅成了布满荆棘与铁刺的刑具,他看着神州沉沦,心如火炽,却什么都做不到,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你会不会觉得我是在无病呻吟、庸人自扰?”周道隐自嘲道,“毕竟比起那些死于饥馑与战争的平民百姓,我实是已经足够好运。”
周道隐说,自己与南安王之间有如云泥。南安王沉默良久,却是给他讲了一个莫名的故事。
一条想要跃龙门的鲤鱼被人剜去了半扇骨肉,无可奈何之下,只能退而求其次成为了蛟龙。蛟龙回到了鲤鱼池中,鲤鱼们都夸它神骏威武,可它却只能沉默。
鲤鱼问蛟龙为何不快乐,蛟龙说:因为我没能成为真龙。鲤鱼问,鲤鱼如果将来没有成为真龙就会痛苦吗?
蛟龙说:不。如果你喜欢水,那你每天都会快乐;如果你喜欢日光,你上游就会快乐;如果你喜欢沙土,那你卧沙便会快乐。
而蛟龙想要成为真龙,这个愿望就像晒太阳、卧沙、游泳一样,没有,就很难感到快乐。
“你要拿别人与自己比,那永远都不会公平。”南安王静静地看着他,“平民百姓得到一块馒头就会快乐,因为不管他得到多少,他都是在‘得到’;而你之所以会痛苦,是因为不管你拥有多少,你眼下都是在‘失去’。”
“得到便会快乐,失去便会痛苦,这难道不是人之常情?用别人的愿望和知足劝谏自己,最终也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南安王看得透彻,也从不为难自己。
听完南安王的故事,周道隐只觉得心里一舒。他想,南安王这样豁达的人,应该没有什么看不开的事吧。
然而,那一年,北地大寒,冻死牛羊无数,辽夷为求生计南下东进,呈包围之势入侵周卫领土。花夷本是周卫属国,却在那一年反了大卫。
不知道是何缘故,原本被徒水军打得奄奄一息的辽夷二族突然卷土重来,如一柄锋锐的尖刀直刺大卫的领土,剑锋直指兵家必争之地的山海关,如有神助。
镇守山海关的将士是南安王最信任的一位将领,他死守山海关整整七日,却依旧惨死于敌方大将之手。
南安王收到百里加急的军情,独自一人在庭院中枯坐良久,次日,她轻装简从,直奔山海关。
周道隐不明白,南安王故事中的蛟龙不仅是在隐喻他,其实也是在隐喻她自己。
“修士不该插手凡尘,因为一旦打破这个先例,便会成为众仙之敌。”游云散仙叹了口气,“她毁掉的不仅是自己的仙途,还有自己的立身之基。”
以仙人之身插手凡尘,这也就意味着任何一方势力的修士都能高举大义的旗帜讨伐南安王,且不惧天道责罚。
南安王抵达山海关之日,她在马背上极目远眺,看着远方城墙上持刀而立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