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斯黎一直记得祥符元年的上元节,彼时宝应县桂瓦映流光,灯与月争辉,爆竹声中火树银花绚烂了夜空。 烟花散落如星子,那小娘子的眼眸却比星子更亮。 危急时刻,他情不自禁喊着“当心”,向前一步,挑起了倾倒的花灯,好兄弟袁澄身手却比他更快,待他转头时,已见小娘子被袁澄紧紧护在怀中,袁澄单手遮挡着她的前额。那惊魂未定的小娘子抓着袁澄的衣裳,瞪大了双眸,依在他胸前。 那一瞬,忆一生。 顾观月也一直记得这个上元节,流苏灯倾倒过来时,她下意识闭上了眼睛,却意外撞进了一个宽厚的怀抱,睁开眼的刹那,便是袁澄熟悉的脸庞近在眼前,那一刻她的心轻轻颤动:原来是他。从此,那个上元节的一切都像笼了一层柔光,在未来的回忆中慢慢发酵。 这一切在当时,不过瞬息之间。 时鸣逆流而上,从人群中挤进来,顾观月也从袁澄怀里挣脱,重理了衣裙站好,唯有凤霞不见了踪影。 时鸣一边问着娘子你无事吧,一边拉着顾观月上下左右看,见她毫发无损才松了口气。 顾观月对时鸣点头说:“无事。”又屈膝道谢:“谢谢袁郎君搭救。” 袁澄回以一礼,道:“顾娘子不必相谢。原是我旁边这位兄弟先瞧见的。” 顾观月这才看到袁澄旁边站着一个青年人,十七八岁样子,身材高挑,脸型精致流畅,唇红齿白,着一身华贵的衣裳,一看便是一等富贵人家的子弟。他手里正拿着自己刚才撞到的花灯。 她急忙再次福身道谢:“谢谢这位郎君。不知怎么称呼?” 斯黎听她与袁澄互相问候,才知道她姓顾,与袁澄早有相识,怅然若失,低声答道:“在下姓斯。” 顾观月道:“原来是斯郎君,多谢你援手。”斯黎又说不必。 眼见人越来越多,袁澄便说:“此处过于拥挤,顾娘子要去哪里?我兄弟二人与你主仆同行一段吧。” 顾观月忙答:“要去衙前巷与人会和。” 说着抬头往北边衙前巷看去,发觉那边更是人头攒动,水泄不通,方想起来今日县衙门前有歌舞表演。 县尊大人请了扬州最好的歌舞班子惠春班,全县有头脸的人家都在最里面占了位置,外面一层一层围着众多百姓,连街边院墙上都坐满了人。 惠春班的铜锣敲起来,没有两个时辰歇不了,顾观月不禁有些犯难。 袁澄见状道:“县衙前此时最热闹,不到人定①散不了,难以成行。我维扬书坊就几步路,那个方向人少些,顾娘子不嫌弃的话,不如先随我们到书坊内歇一歇,再观一回花灯,等人略散一散我们再护送娘子过去。” 顾观月见他诚意相邀,满心感激,于是点头,带着时鸣与他们同行,走了一射之地便到维扬书坊。 袁澄拍门,里面有人卸下一张门板,探出头来看时,正是孙掌柜,他见是袁澄,忙错身让过,将一行人请到二楼,边走边说:“东家与几位贵客楼上稍坐,咱家书坊靠近路口,二楼视线极好,可看到那边彩棚,还能听到惠春班的唱曲。我去与东家煮些茶来。” 原来今日放了假,店里女仆、小二不在,只留了孙掌柜一人看门,倒要劳他煮茶。袁澄见他提了热水上来,让他去歇了,他亲手点茶。 顾观月从旁看着,只觉他动作如行云流水,简单一件事被他做起来赏心悦目,显然是精于此道的。 几人围坐吃了一会儿茶,因不熟悉,原无话可聊,幸而斯黎与袁澄都是擅与人打交道的,一会儿说维扬书坊近日出的新书,一会儿讲写话本的先生们都有些什么癖好,比如一个姓吴的先生,所写话本的主人公都要姓吴。 顾观月听得直笑,从古至今,作者们大概都有这种差不多的爱好。 一时外面又燃起一阵烟花,四人便起身占了两个窗口向外看去。 顾观月看得入神,斯黎与袁澄二人的眼神却不由地总是瞟向她——年轻漂亮的小娘子,总是招人稀罕的。 顾观月又不迟钝,次数一多也察觉了,就回看他二人,斯黎见状乃问:“我观小娘子甚为开心,是更喜欢烟花呢,还是更喜欢花灯呢?” 顾观月开心答道:“都喜欢。最喜欢的是上元日的烟花与花灯,要在今日,要在此处,要有这挨挨挤挤的人群,这才是人间欢喜的样子,我最爱热闹。” 斯黎笑道:“小娘子们大抵都是如此,在下也觉得今日的街道看起来分外欢喜。” 顾观月随意接道:“是吧。你看看这人群,多有意思。达官贵人或贩夫走卒,看的是同一轮圆月,坐在前面赏歌舞的和爬在树上听曲儿的,位置虽然不同,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