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不讲道理的黄大人
续道:“母亲想到要去郑姑娘的书院授课,十分欢喜,就说要趁着那边还没开门,先预备起来,给小茹她们试着教几堂书法,免得到时候,在郑姑娘那里,教,教不好……” 郑海珠闻言,心头勐地一酸,方才与黄尊素辩论的斗志,蓦然转成了充盈胸腔的悲叹。 纵然眼前这个黄尊素,敢于揭露科场舞弊,敢于直面为非作歹的青皮打手甚至悍匪,是正史野史都盖章的清流人物、天启年间七君子,又怎样呢? 在这个时代里,即便是在黄尊素这样已算得礼仪体面、夫妻恩爱的家庭,即便在闺中时也受过上乘教育的嫡妻姚氏,也仍然生活在夫权的笼罩下。 郑海珠没有兴趣在黄宅门口继续逗留了,虽然她不会就这样放弃姚氏,但不是现在此刻马上非得完成对黄尊素的启蒙。 “黄老爷,你们东林派领袖顾公写过,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如果国事陷于派别斗争,家事成了囚禁自由,天下事岂不一塌湖涂?这样的关心,真的非常让人糟心。告辞。” …… 江南的初冬潮湿阴冷。 几天后的早晨,辰初时分,在家用完早膳的黄尊素,穿上官袍和皂靴,戴好乌纱帽,正要出门,妻子姚氏唤住了他。 “松江比我们余姚风大,老爷披上袍子。” “哦,不错,新做的?”黄尊素和声问道,一面观察妻子的神色。 姚氏微微低着头,目光都放在风袍门襟处的系带上,只无波无澜地回了个“嗯”字。 耳廊下,准备去学塾上课的黄宗羲,也穿上了下人拿来的新袍子,欢赞道:“好暖和。” 抱着小婴儿黄宗炎的保姆,这两日当然也看出来老爷和奶奶不大对劲,应是吵过架,又进入了冷战,只是不明具体缘由,此刻瞧着老爷先主动开腔夸新衣,忙自以为是地助兴道:“这韩府的棉布就是好,一点都不往外钻絮子。奶奶还在逢的两顶帽子,料子更佳,是郑姑娘送来的福建章绒。” 保姆兴高采烈地说完,却见从老爷到奶奶,再到六岁的大少爷,都闷声不响,院里气氛刹那安静。 沉寂片刻,姚氏低幽幽道:“我花钱买的,老爷若觉得膈应,我再买别家的。” 黄尊素垂眸看着妻子的鼻尖,嘴角弯了弯,压着嗓子道:“又说置气的话,东西是不错,你的手艺更好。” 言罢,将袍子拢紧了,往外走几步,忽又回头对姚氏道:“衙门过几日会发些炭,你们白日里升火盆不必太节省。你教娃娃们习字,冻坏人家不好。” 再走几步,又加一句:“多收几个女娃子也无妨,家中地方够。或者教教她们怎么算账。” 姚氏仍是盯着院中已经凋零的海棠,吐出一个字:“好。” …… 到了州府衙门,黄尊素意外地发现,知府庄毓敏,比自己到得还早,并且显然已经处理了一阵公务,正叫上通判和几个僚属,准备出门。 “哟,黄老弟,朝廷差你去应天府理黄册,那活儿想想都累人,你才回来,大可歇几天再来上值。” 黄尊素澹澹拱手:“食禄之人,岂敢懈怠。” “哦,呵呵,老弟勤勉,勤勉,”庄知府并不介意自己真诚的体恤被这个下属豪不领情地奉还,对身边的通判道,“那今日,干脆你留在府衙里守家护院,让黄推官跟本府去江边看看。” 通判应喏,叮嘱了僚属几句,转身回值房去了。 黄尊素神情越发严肃起来:“明府,是不是吴淞江又淤泥阻塞、妨碍官渡了?” 庄知府斜瞥他一眼,揶揄道:“老黄,你看看你这张苦瓜脸,难怪整日想的也是苦哈哈的事。放心,最近吴淞江的各条水道还算太平,但我们松江府,说不定能得个大造化,你去看了就晓得。” 众人出了府衙,坐上马车奔波好一阵,方到得吴淞江的一处官渡口。 但见此处已聚集了数十位三旬以上的男子,布衣布裤,却大多目光炯炯,神态老练,透着精干气。 黄尊素认出其中几张熟面孔,问庄知府道:“这些,都是甲长?” 庄知府点头,说句“得让他们叫人来干活”后,眼睛一亮,望着几艘泊入船坞的小舟,对跟来的差官胥吏们吩咐道:“你们,和查勘回来的老师傅们,给甲长们分派分派,看看怎么出人、出工,今日算清楚、记分明,然后报与本府。” 僚属们得令,开始吆喝着办事。 庄知府这才转头与黄尊素细说原委:“老黄,那些懂水文的匠人,前几日刚从杭州府过来。吴淞江从前朝起就容易淤积,入海的地方怕过不得几年就成泥塘了。这是个大隐患,泄洪不畅,头一个遭灾的就是我们松江。干脆这么着,看看上奏朝廷,能不能把吴淞江前头那段改道,过太仓州,从浏河导入长江。而咱们松江府的各条水道呢,拓宽的拓宽,引水的引水,汇入黄浦南北的河床,最后直通东海。” 黄尊素凝神静听,水利通渠方面很快便听懂了,但他双眉却锁得更紧。 “府台,下官有三点不解,一是自古修水如打仗,最是费钱,这个工程伤筋动骨,由哪个州府去问工部要银子?二是,为何请的是杭州府的匠人?三是,吴淞江上游的水若能引去浏河,我们为何又要在上下黄浦再开一条水道入海?” 庄知府在江风中裹紧身上的袍子,撅嘴往手里呵着热气,待黄尊素一气儿将问题说完,抬头露出他标志性的弥勒笑容,指指黄尊素身后:“走,本府让郑姑娘给你解惑。” 黄尊素一愣,转身望去,只见郑海中带着十来个汉子婆子,也出现在江边,似在察看挖坑搭灶的地方。 听到庄知府召唤,郑海珠疾步走过来。 “